《安迪密恩》

我朝慢慢暗去的橙色爆炸火光飞去,兀然间,我与那个孩子——伊妮娅——不期而遇。我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剪影,那小个子的身影正在击打那个巨人的身影,但当我片刻之后抵达时,风沙在上下飘到的霍鹰飞毯边咆哮挫磨,眼前却只剩那个女孩。
这便是那个时候我们两人互相凝望的方式:女孩带着震惊和愤怒的表情,因为风沙或是怒火的关系,双眼通红,眯缝着,小拳头紧握,衬衣和宽松的毛线衫猛烈地扑打着,就像狂风中的旗帜。齐肩的头发——我后来才注意到,那头发褐色中夹带着金色的条纹——乱蓬蓬地飞舞着,鼻涕眼泪一把抓,使得双颊上带上了泥色的条纹,脚上穿着橡皮底的儿童帆布鞋,对她即将踏上的冒险之旅来说,真是极不合适,肩膀上还挂着一只廉价的背包;而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呢,肯定是满眼困惑、疯疯癫癫——一个体型庞大、肌肉健硕、样貌不太聪明的二十七岁男子,俯身平躺在一块会飞的毯子上,我的脸差不多全被手帕和墨镜给遮掩了,短衬衫污秽不堪,被风高高吹起,背包缚在一个肩膀上,背心和裤子上满是沙子和尘垢。
女孩睁大眼睛,仔细辨认,但几秒钟过后,我便意识到,她是在辨认霍鹰飞毯,而不是我。
“上来!”我大叫道。披甲戴盔的人影在边上跑过,边跑边开火。其他影子在风暴中若隐若现。
女孩没搭理我,她转过身,似乎要去寻找刚才被她捶打的巨人。我注意到她的手流着血。“混蛋,”她大叫道,几乎要哭出来了,“那该死的混蛋。”
这是我从我们的弥赛亚那儿听见的第一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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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你的确能打开每一层甲板,而不仅仅是气闸舱,然后放出空气减压?”当时,女孩坚持不懈的行为对我来说还很陌生。但现在,我对此已经很熟悉了。
“对,伊妮娅女士。”
我和贝提克一言不发地听着。我不能代表机器人讲话,但我自己的确不知道孩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。我朝她凑过去,问道:“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吗?”
伊妮娅不太老实地笑了笑。我以后会把这副表情理解成调皮捣蛋的微笑。“还过于粗糙,称不上是计划,”她回答,“对于圣神为什么要抓我,我有一个假设,但是如果这个假设不对……嗯,那我的想法就是白搭。”调皮的笑容扯动了一下,呈现出一丝苦笑,“或许,无论怎么样都是白搭。”
我朝腕表瞥了一眼。“在完成减速并搞明白是否有人在守株待兔前,只有四十五分钟了。”我对她说,“你想不想跟我们说说这个白搭的计划?”
于是孩子开始解释。她没有长篇大论。讲完后,我和机器人对视了一眼。“你说得对,这称不上是个计划,肯定是白搭。”
伊妮娅依旧维持着笑容。她抓住我的手,转过我的手腕,让我的腕表正面朝上,“我们还有四十一分钟,”她说,“那你给我想个更好的出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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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索亚神父舰长等待小女孩进入复兴星系的那一百四十二天里,每晚都会梦见她。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,面容一如在海伯利安的狮身人面像中首次见到的——弱柳纤纤,虽然眼神充满了警戒,防范着眼前的沙尘暴和可怕的身影,但丝毫没有害怕,那双小手稍稍举着,仿佛是要遮住面庞,抑或是要冲向前,抱住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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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提克着陆在地的时候,伊妮娅已经把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新包中。她还把机器人的私人物品收拾好放在了另一个挎包中。
我历来喜欢拆营帐胜过搭建。我想,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把东西整理得干干净净。
“有没有忘带什么?”我对他俩说道。我们正站在狭窄的河滨上,望着整理好的包裹和武器。
“我。”从手腕上的通信志中传来飞船的声音。太空船的声音带着些许悲伤。
伊妮娅越过沙地,伸手摸摸搁浅飞船弧形的金属外壳。“你怎么样了?”
“伊妮娅女士,我已经开始了修复工作,”它说,“多谢问及。”
“你还是觉得修复时间需要六个月吗?”我问道。头顶上,最后一朵云正在消散,天空又变成了淡蓝色。或绿或白的枝叶在其下摇曳。
“约需六个标准月,”飞船说,“当然,只是修复内外两部分的功能。我没有宏观操控器,无法修复像你们那些损坏的飞行车之类的东西。”
“没事,”伊妮娅说,“我们不带这些东西。等再次见到你时,我们再修它们。”
“我们什么时候再见?”飞船说。从通信志中传出来的声音比平常轻。
孩子看着我和贝提克。谁也没有说话。最后,伊妮娅开口道:“我们以后会再一次需要你的服务,飞船。在你修理并等待的时间里,你能在这儿藏几个月……或者几年吗?”
“可以,”飞船说,“藏在河底怎么样?”
我望着河面上庞大的灰色飞船船体。这儿的河面很宽,也许也很深,但是一想到这艘受损的飞船藏在河底下,就感觉怪怪的。
“你不会……发生泄漏吗?”我问道。
“安迪密恩先生,”飞船的口吻中似乎带着傲慢,“我是一艘星际飞船,可以穿入星云,在进入红巨星的外壳表面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逃脱。如果在水中短短浸上几年,我全无可能——用你的话讲——发生泄漏。”
“抱歉,”我说道,但还是拒绝接受飞船的责难,“下水的时候别忘了关上气闸门。”
飞船没有说话。
“我们回来找你的时候,”女孩说,“能呼叫你吗?”
“用通信志波段,或者91.4无线电通用频段,”飞船说 ,“我会伸出一根鞭状天线,在水面上接收你们的呼叫。”
“鞭状天线,”贝提克沉思道,“这词真有趣。”
“抱歉,我记不得这个词的词源了,”飞船说,“我的记忆已经不复当初了。”
“没事,”伊妮娅说着,拍拍船壳,“你做得很好。现在你也得好好休养休养……我们回来时,希望你能恢复到顶级状态。”
“好的,伊妮娅女士。在你们顺流往下时,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系,同时监控你们的行程,直到你们进入下一个远距传送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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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觉得这些发电机还能维持多久?”我问机器人。城市里只有少数几栋建筑依然亮着,医院是其中之一。
“也许几周吧,”贝提克说,“几个月以来,电网都是在自行维修、自行运转,但这颗星球的环境太严酷——你已经注意到了,每天早晨,沙漠上都会刮沙尘暴,横扫而来——虽然这个非圣神星球拥有极为先进的技术,但也还需要人类来维持。”
“熵真是个贱货。”我说。
“唉呀,唉呀,”伊妮娅靠在露台墙上,声音远远传来,“熵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我问。
她转过身,两肘背在后面靠着,身后是黑暗的矩形房屋,恰恰凸显了她那古铜色皮肤的光泽。“它通过专制的形式,”她说,“磨灭了诸多帝国。”
“一下子说出这么深奥的话,你真不简单,”我说,“我们又在谈论什么专制?”
伊妮娅又摆手,好一阵子,我以为她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,然后她讲道:“匈奴、息慎、西哥特、东哥特、埃及、马其顿、罗马、亚述。”
“好吧,”我说,“但是……”
“阿瓦尔、北魏,”她继续道,“还有柔然、马穆鲁克、波斯、阿拉伯、阿巴斯、塞尔柱。”
“好吧,”我说,“但我不明白……”
“库尔德、伽色尼,”她继续说着,面带微笑,“更不用提蒙古、隋、唐、布米德、十字军、哥萨克、普鲁士、纳粹、苏联、日本、爪哇、北阿盟、科勒姆-佩罗、南极民族国。”
我举手打住,她终于闭口不说了。我望着贝提克问道:“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星球,你听说过吗? ”
机器人面无表情。“我相信它们都和旧地有关,安迪密恩先生。”
“搞什么啊。”我说。
“我相信,这个词用在这个语境中是正确的。”贝提克淡淡地说道。
我回头看着女孩。“那么,这就是我们为老诗人颠覆圣神的计划?藏在某个地方,等待熵为圣神敲起丧钟?”
她又抱起双臂。“非也非也,”她说,“正常情况来说,那应该是个好计划——只要盘坐几千年,任时间接掌一切。但那些该死的十字形把方程式复杂化了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说着,声调严肃。
“即便我们想颠覆圣神,”她说,“我也——顺便说一下——不会那么做。那是你的工作。但是即使我们真想做到这一点,熵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,因为那种线虫让人们几近永生。”
“几近永生。”我低声说着,“我承认,快死的时候,我想起了十字形。它会使我安逸得多……况旦,即使它会带来痛苦,也远不至于像一系列手术和恢复那般难熬……只须死去,然后让那东西把我复活。”
伊妮娅盯了我好一会儿。最后她说:“正因如此,这颗星球才会拥有圣神内外最棒的医疗救护站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在药物和疲倦的作用下,我的脑子活像一锅粥。
“因为他们们是……犹太人,”女孩低声说着,“很少有人接受十字形。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。
那晚我们默默坐了很久,阴影填满了新耶路撒冷的城市峡谷,医院的电网正在度过自己最后的辉煌时刻,嘤嘤嗡嗡,生机勃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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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妮娅拿起书,靠近火光。
“注意这点,”她读道,“我从不认为人类的形态只有确定的几种。但我相信,所有形态终有一天会消失,并将重塑成一个难以想象的崭新整体。同时,我确信,这些形态会经的过渡角色——这一阶段必不可少,无法避免,这是我们(我们或是整个种族)必将经历的蜕变过程。我对它们的钟爱,不在于它们特定的形态,而在于它们的机能,如何以某种神秘的方式,首先立起神的某种潜质——然后,通过自身的努力,得到耶穌的恩典,成为神。”
随后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,间或被燃料球火焰那轻微的咝咝声,还有头顶和四周那上亿吨冰块的碎裂声和吱嘎声打断。最后,格劳科斯神父打破沉默。“这希望,在现任教皇的眼里就是忒亚的异端邪说。相信那希望,便是我最大的罪恶。这——”他指指外墙,玻璃外是迫临的冰川和黑暗,“这就是对我的惩罚。”
我们几人又沉默了一阵。
格劳科斯神父哈哈大笑,枯瘦如柴的双手放上膝盖。“但我母亲告诉我,只要有朋友,有吃的,有交流,那就不存在惩罚或痛苦了。 而我们三样都有。贝提克先生! 我叫你‘贝提克先生’,因为我想对你表示尊敬,先生。世人虚造了错误的类别,把你和人类区别开来。贝提克先生!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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劳尔,今晚我读完了你写的关于我的回忆,请将这些作为附言。多年前,多年前……我们第一次结伴旅行的最后三小时里,我和你,我亲爱的劳尔,还有沉睡的贝提克,乘坐登陆飞船向西南方的西塔列森飞去,我将在那里开始漫长的求学生涯。那天我渴望告诉你一切——那些梦,梦见我们是爱人,诗人将歌颂我们;梦见未来的巨大危险,梦见与新朋友的相遇与死别,以及,确知的即将到来的无以言喻的悲伤,确知的尚未出现的难以想象的狂喜。
但我没有说。
你还记得吗?我们在飞行的过程中打了个盹。那样的生活是多么奇妙……那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,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即将过去,我的童年即将过去,我和你同为成人的时代即将开始,这重要时刻的最后几分钟,我们竟然在睡觉,睡在各自的躺椅中。那样的生命又多么残酷……在无足轻重的琐事中,我们消磨完了那永不会再来的宝贵时光。


——《安迪密恩》【美】丹·西蒙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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